“难不成还有人会用这些东西伤害自己?”
2021年1月,16岁的高中生“甲鱼君”因重度抑郁住进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儿童病房,入院之前就被通知鞋带、长毛巾、木头梳子等物品要禁止带入。彼时对于医生的“小心翼翼”倍感诧异的“甲鱼君”没有想到,5天后,自己就因为病情反复而想用笔割腕。
有调查显示,中国每年有14%~20%的青少年,在过去一年曾经出现过自杀想法。这些试图终结自己生命的青少年中,约有六成患有抑郁症,同时不乏其他精神心理障碍。疾病袭来时,一把小刀、一条毛巾乃至一根鞋带、一支笔,都能成为他们“解脱”的用具。
2023年10月10日是第32个“世界精神卫生日”,中国今年的宣传主题是“促进儿童心理健康,共同守护美好未来”。凤凰网健康频道走进中国最早收治精神心理障碍少年儿童患者,尤其重症疑难患者专科病房之一的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儿童病房,了解了一些现状、挖掘了一些故事、倾听了一些观点,希望能够促进更多阳光照进儿童青少年心理这片“隐秘的角落”。
关于自杀,
情感障碍的孩子可能直接就做
2020年9月一个普通的教学日,北京某重点中学精英班的学生“甲鱼君”在快放学时喝下一整瓶安眠药。好在她买到的并非真正的安眠药,而是带有安神成分的中成药,因而只是在教室睡了一觉。
但是困扰“甲鱼君”的痛苦并未就此消失。直至11月中旬,她都觉得人生毫无意义且数次冒出过“去死”的念头。
事实上,青少年自杀是个沉重的话题,但并不罕见。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发布的《2021年世界儿童状况》显示,全球每年有近4.6万名青少年死于自杀,自杀成为10~19岁青少年死亡的五大主要原因之一。我国的情况也比较类似,10~25岁青少年非疾病死亡的原因里,自杀排到了前三。自杀的孩子大多沉默无声,却就在我们身边。他们大多存在抑郁症、焦虑症、双相情感障碍等情感障碍,也就是大众所认为的“心理问题”。
这些“心理问题”不仅是内心的思虑,更是实实在在的疾病。它们会让患儿疲劳、失眠、躯体疼痛、易怒、注意力难以集中甚至出现幻听幻视,最严重的就是自杀。
作为中国儿童少年精神心理障碍治疗的旗舰机构,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儿童心理卫生中心的儿童病房收治的都是重型、难治型精神心理障碍病例。
“2008年我做住院医师的时候,儿童病房住院的更多是精神分裂或者冲动打人的孩子。现在大概2/3是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以及焦虑症的患者。除了因为精神分裂这类疾病的诊疗已经普及到了基层、很多不用送到六院,也因为少年儿童情绪障碍的发病及发现都在增多。”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儿童病房主任、儿童心理卫生中心副主任曹庆久始终关注中国少年儿童情感障碍的发生与发展。他告诉凤凰网健康,以抑郁症为例,对于我国5个省市(北京、辽宁、江苏、四川、湖南)的调查结果显示,6~16岁在校学生中抑郁症的患病率是2.3%,并且发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加。女性的患病率高于男性,经济发达地区的患病率高于经济发展地区。
“采用一些极端方式处理自己痛苦的患儿特别多。因此在病房里,会根据患儿的病情对其使用的物品做出相应管理,这也是为了保护病情急性进展的孩子们。”时静告诉凤凰网健康,大多数的情绪障碍患儿刚住院时都存在自杀或者自伤行为,很多患儿对于自杀的决定也特别情绪化。可能因为别人的一句话,或者家长的一个要求没有满足,就会马上实施。而当这些孩子不想活的时候,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成为自杀的工具。
“儿童青少年与成人的最大区别在于,他们还在生长发育期,处理压力的方法也很少,甚至没有处理压力的能力。自伤、自杀就成了最直接的表达。我最近也看到一种说法,少年儿童自杀、自伤的背后是自我关照,他们希望引起成人的关注。”北大六院儿童病房的护士长李丽霞也拥有丰富的成人心理病房工作经验,她告诉凤凰网健康,哪怕是自杀,成人情绪障碍患者也和少年儿童表现不同。“成人常常会先说出来,大多数孩子们会不计后果地直接就做了。”
家庭是当代孩子的主要压力源,
其次是学业和人际
“抑郁的那段时间我才意识到,很多妈妈都不会像我妈那样严格。”
已经18岁的“甲鱼君”已经停药一年,算是“甩掉”了抑郁症的帽子。不过时不时地,她还是会思考“为什么是我抑郁?”。
除了奶奶可能是未确诊的抑郁患者这一遗传因素外,“甲鱼君”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最亲的人。
“从小到大,父母对我的干涉似乎太多了,特别是妈妈。无论是和朋友出去玩还是在自己房间待着,她总要过度关心我,或者担心我是不是又在偷偷玩手机。她的一些细微行为让我很不自在,甚至焦虑和紧张。比如在我抑郁后,她经常突然走进我的房间,一天要有十几次。一来怕我又作出危险举动,二来她认为关上房间门象征我和家人关系的破裂。但我其实只是由于房间在走廊旁边、总有人走动没有安全感,想让自己有点喘息的空间……休学在家时,她也总是建议我去阅读、看网课,哪怕我说了无数次会安排好时间。”
“发生情绪障碍的孩子,家庭关系往往有问题,包括家庭关系的破裂以及养育、教育方式不当。而当一个家庭‘生病’,必然是某个或者某几个成员将家庭中的‘疾病’外显出来。而这个病人常常是精力弱、敏感度高、年纪小、没有自我保护能力的小孩。”
“全家生病,孩子吃药”是曹庆久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以提醒患儿家长注意家庭关系。事实上,家庭关系指导也是少年儿童情感障碍治疗的重要部分,家长最好和孩子一起接受心理治疗。“和精神分裂症、孤独症等不同,少年儿童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等情感障碍的心理社会因素(包括家庭因素、学校因素、社会因素)对于疾病的发生、发展、康复等影响更大。对它的干预也应该是综合性的,不能仅仅依赖打针吃药”,曹庆久强调。
“我的妈妈给了我一切,唯独没有给我完全的信任。”做完第一次家庭心理咨询后,“甲鱼君”在自己的公众号“甲鱼君的抗抑之旅”中写下了《心理咨询小记:我真的不爱吃鱼》。借用作家龙应台《母亲节》文章中“中国妈妈反复强迫孩子吃鱼”的情节写下了一直想对妈妈说的话:“请给予孩子需要的。他们说了不想要、不喜欢的,就不用再给了。不要以爱之名强迫孩子。”
好在“甲鱼君”的父母很快理解了她的困境并全力支持她的治疗。2021年初,“甲鱼君“在入住北大六院儿童病房21天后出院。出院后,她的状态一直不错,又在门诊调药一年后停药。据了解,在北大六院儿童病房,绝大多数孩子都能在专业的治疗下恢复较好的状态面貌。“我最近也在思考,为什么这些病情严重的孩子住院后就会好。我的感受是,他们在这里远离了一些压力源,并且能被真正地‘看到’。”
护士长李丽霞告诉凤凰网健康,一般来说,能够住进儿童病房的孩子,家长对孩子是非常重视并且开明的。但即便是这样的家长,也是会流露出对孩子情绪情感的忽视或处理不当。“一些家长的沟通还是会流于形式,不能深入,对孩子提出来的问题以及遇到的压力也只是输出自己的想法。其实现在的孩子非常敏感,一句普通的说话内容,一个表情都可能是对他们的刺激。当然,我也为人父母,能够理解当代家长群体的养育焦虑和养育困难。但是现在的孩子需要的是公平、倾听和尊重,很多家长连自己的情绪都处理不好,更别提处理孩子的情绪。”
除了家庭关系,学业和人际沟通也是当代少儿的主要压力来源。眼下,很多学校卷得厉害,家长不敢停步,孩子们也深陷其中。“我采访过几位同样患有抑郁症的小伙伴,大家都说在确诊的那一刻长舒一口气,因为终于有理由可以逃离竞争和学习。”“甲鱼君”告诉凤凰网健康,在家庭的支持下,她已经选择了出国留学。她坦言,能够远离国内“白热化”的教育竞争,也是其病情稳定的重要原因。
“很多情感障碍的孩子在入院以后,都会倾诉自己在学校没有朋友,有些还被同学孤立甚至霸凌。这种感受让他们的状态特别不好,情绪低落甚至不想活。”时静告诉凤凰网健康,“人际”也是当代孩子的主要烦恼,没有培养好的沟通交流模式导致的人际困难,也可能促使少年儿童情感障碍的发生发展。
“我们70后、80后在成长的过程中会有不少玩伴,但是90后、00后更多是在独处。我听说现在一些小学也是一人一桌,下课不能随意走动,这种管理方式减少了孩子们交流的机会。再加上现在的孩子大多以自我为中心,这些因素都导致了当代少年儿童的人际交往大多存在困难,也不会表达自己的情绪包括对父母的不满。” 李丽霞补充道。
六成抑郁症患儿成功迈入大学,
要永远相信生命的力量
在孩子们最困难的时候给予他们帮助,是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儿童心理卫生中心儿童病房常年秉持的工作原则。但是对于医护们而言,还是有很多“无能为力”的事情。比如患儿从病房离开后,会面临什么样的环境,是被尊重、被理解,还是被误解、被边缘,都是大家爱莫能助的。他们只能充当“守望者”,在医学范围里等待前来求助的孩子。
时静已经在儿童心理病房工作8年。她告诉凤凰网健康,当这些孩子走出病房,扑面而来的问题就是家长能否真正改变。“病房也有不少‘回头客’,很多孩子都说‘刚出院第一个月,家长确实会变。时间长了就不行了,又回去了。’”
更大的挑战还在于能否顺利回归社会,对于儿童少年而言,就是回归学校和通行的教育轨道。而“复学”,恰恰是最难的。
“很多孩子虽然情绪好转、能上学了,但是承受能力还不够强。如果按照学校的统一要求,早上8点到校,晚上8点放学,外加一大堆作业,压力还是很大。事实上,大多孩子的复学之路都很曲折,也可以说是反反复复——病好了去上学,发现不行再回家,等到再去上学的时候无论家长还是老师,期待值就会降低;时间长了又不行了,就再休学再回校,同时老师家人的期待值又会降低……直至这些期待与患儿的能力相匹配。”曹庆久补充道,很多情感障碍的孩子病前成绩都很好,但这反而会加剧复学困难,因为无论是身边人还是他们自己,都要一次次降低期待。
随后而来的还会有学校以及社会对于“心理疾病”的认知与态度。
“最近有个孩子找到我,想开一个‘证明她能上学’的证明。这个孩子也是抑郁症,一直在我的门诊治疗,情绪已经好转。但是最近有场考试她很紧张,没有控制住情绪在考场大叫了一声以缓解压力。老师问怎么回事,她就把抑郁的事说了。然后学校就让她来开证明了。”
曹庆久强调,医学对于缓解少年儿童情感障碍的急性期缓解确实效果明显,但孩子们要想活得健康,更多需要的还是环境的包容,孩子只是有一些困难需要调整与克服,不代表丧失了学习和成长的能力。事实上,如果一个孩子能够生活自理,具备基本的工作和社会能力,又能保持正直善良,怎么不算一个成功的社会人呢?“今年6月,世界首例确诊孤独症的患者去世,终年89岁。这位患者生活在美国的一个小镇,身边人对他无不友善。也希望我们的社会能够更多包容精神心理障碍的孩子。”
如今,已经摆脱抑郁症束缚的“甲鱼君”正在准备英国大学入学考试,不少科目的成绩还很出色。不过,“甲鱼君”的父母向凤凰网健康透露,他们依然期待“甲鱼君”能够恢复更好的状态,顺利回归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并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事实上,北大六院儿童病房曾对120余例抑郁住院患者做出长达5-11年的随访,显示约有 64. 9% 的患者最终能够顺利迈入大学或者大专。而令曹庆久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曾从病房走出的患儿,现在已是一名颇有成绩的科研工作者。
“做儿童精神科医生十几年,这些精神心理障碍孩子爆发出的生命力始终令我震撼。要永远相信生命的力量。”(实习生丁之纯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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