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康大楼的极度走红似乎就是最近十年的事,以前这一带是高贵而清冷的,如今却似烈火烹油。
人们如梦初醒般开始将深情的目光投向这栋1924年由邬达克设计的传奇建筑,它随着媒体传播方式的转变而日益成为文青宇宙中心,成为永不落幕的城市景观、上海唯二持久的流量圣地之一(另一个是外滩苏州河),其周边也逐渐形成上海乃至中国都极为独特的马路沿街生态。
武康大楼的地理位置非常独特,似一艘巨轮以30°的斜角停泊在淮海中路、武康路、兴国路、天平路、余庆路口,这个路口被誉为“西区五角场”(似乎五角场地区并没有“东区武康大楼”),也是魔都上海真正的顶级街区湖南路街道、天平路街道和“邬达克生活圈”新华路街道的交界处。
每次见到武康大楼,以它的顶端为圆心的路口,总是或站或坐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注视它、拍摄它、依傍着它的人,不管是在40度的盛夏午后,还是在零下五度的隆冬黄昏,围观者都兴致盎然,而且直径越来越大,密度越来越高,那些路段时常从清晨直到深夜都在堵车。
一个街区,一幢楼,收割流量无数,我有时候真纳闷,他们在武康大楼望什么?我父亲也觉得匪夷所思,直说是人来疯。
我家到武康大楼1.7公里,粗略计算,一年之中,我大概能看到武康大楼150次。如果勤奋点,每天见面也是很容易的事。在刚刚过去的国庆中秋长假中,蛰伏在沪的我,至少见了它10次。即使那么高频次的相见,也几乎无损她神秘沧桑又极其动人的女神气质。
上海独特的建筑那么多,实话说武康大楼谈不上让人有乍见之欢,我却越来越觉得它有久处不厌的魅力。如果说淮海路是最上海的时间之链,武康大楼大概算是链条西段最耐看的转运珠。
这座百年大楼高贵,却是平民的网红,欲说还休的故事感、浑然天成的高级感以及温度与风度并存的伴随感,赋予了武康大楼以“人”的意涵。
唯有一次,让我不太喜欢它、觉得它变得怪异,是2018年武康大楼上空错落穿插的电缆电线被悉数“剪掉”的那回。它被整容得更好看了,一部分人觉得拍照再不用修图去线了,也有很多人顿感失落。架空电线虽然杂乱,却是武康大楼与生俱来的,是武康大楼结构的一部分,也是上海记忆和年代感的组成部分。武康大楼的皮囊更好看了,时间线却没有了。
当然,这类电线的改造不仅仅为了美观,也为保障城市电网的可靠性,但它们的“入土为安”,也意味着武康大楼的旧时光,消失了。
02
用了好一阵子,我才适应了变得干净纯粹的武康大楼。
在2019年,武康大楼又完成了外立面的修缮,好在修旧如旧,外观和业态的迭代进入了2.0时代。居住气息已经很淡了,文旅商的价值被一天天地放大。
人们有多喜欢武康大楼,只需用三天四十多万人流量的数字就足以证明。而瞬时峰值可达5000人次。许多外地游客下了高铁的第一站是武康大楼,第二站才是外滩。
不少网红拖着行李箱,箱子里是她们打算摆拍的服饰道具。她们的箱子寄放在武康路居民的院子里,按日收费。
今年国庆长假,我和好友约在余庆路天平路那个锐角顶端回合后前往某地。拨开人海,他问我为何选择在这里汇合,我说到武康大楼看人本身就是一种独特的城市景观。说这话时,我在“人从众”中随手拍,看到武康大楼二楼一位老先生想晾一件汗衫,头往下探了又探,最终关上了窗。
“空中蜘蛛网”拆了,外立面修缮了,初春梧桐爆芽了,深秋梧桐叶落了,专营古典音乐乐谱的元龙书店入驻了……武康大楼的人生中但凡发生点什么,全上海略有文艺心的男女老少都会跑来打卡,认真又深情地记录这艘诺曼底巨轮微妙的嬗变。
在过去一年,我见过最安静的武康大楼,也见过以最迅速且强大的气势复活的武康大楼。可以说,武康大楼是上海城市氛围的晴雨表,敏感非常。
可以说,武康大楼是一幢现象级建筑,是一个集中了观赏、休憩、聚会与地标意义的休闲空间。连带着让建筑底楼的商户老麦咖啡、大隐书局、紫罗兰美发厅、元龙音乐书店以及对面的武康大楼主题邮政所、源点广场窨井盖等都有文艺贵气的色彩。
想要在能眺望武康大楼的优质角度的马路上街沿找一块立锥之地实属不易。兴国路口原本的“新亚大包”改造成了咖啡馆,有外摆座位。很多人一坐就是几小时。源点广场是拍摄720度武康大楼的最佳观景点,原本坐落着一家小便利店,后来也换成了西餐店,店铺联排宽幅大门完全敞开,与源点广场融为一体。既能欣赏武康大楼,又能欣赏打卡者的千姿百态,但这间餐厅,我从未坐到过位置。
武康大楼对面的中国邮政,也打造得氛围感十足,成为全国首家售卖咖啡和雪糕的邮局。
03
武康大楼优雅超然,有着因见多世面而气定神闲的能量场,既有着旧时风华,又有着对当下世俗烟火极大的包容接纳。
在它周边方圆三公里之内那些梧桐树和老洋房密布的小马路上,高墙浓荫,庭院深深又语焉不详,既有着旧时风华,又有着某种对世俗文化居高临下的包容,点到为止,心照不宣。
这一带是昔日法租界的核心,被戏称为“梧桐区”,是上海海拔最低的街区,浓浓的老钱风和阶层感,还有很多是某些部门的房子,有着难以洞穿的深邃和耐人寻味的况味,不是富在外,而是贵在内。
这一带,看不到灯红酒绿火树银花,却是繁华的3.0版,高阶出尘,静水深流,似乎能消解掉所有粗鄙和豪横。充满唯有生活在这区域的男女特有的趣味、矜持和接头暗语。他们的底蕴和自信,常得益于上三代的积累与沉淀,绝非游客与网红能理解,更无法仿效、速成。
我有个单身钻石王老五友人就住在其中某栋独栋老洋房里。50出头的他头势煞清,往来于沪港之间,他家三楼的露台上,抬手就能摘到某国领事馆园子里的梧桐树叶。在上海静态管理时,他在家门口能买到50元一斤的青菜……
武康大楼对面是宋庆龄故居。周边还有巴金故居、柯灵故居、张乐平故居、贺绿汀故居、黄兴故居……这片街区,涵盖了37处历史建筑,百年来曾汇聚了诸多风云人物和文化名人。
比如每次经过武康路113号巴金故居,我总会在门口有一刻逗留。有时隔着围墙,看看院内亭亭如盖的广玉兰也是好的。
我婆婆是巴金女儿李小林的大学同学,她很多次向我描述过学生时代去巴金家玩的情景,那种虔诚、愉快中带点自惭形秽的心理感受,让曾经家住虹口、工人家庭出身的她至今刻骨铭心。
那是一座假三层花园住宅,建造于1923年,由一座体量敦厚的主楼、南北两座附楼和前后花园组成,占地面积约1400平方左右。住宅最早的主人是一位英国人,解放后曾进驻苏联商务代表处。20世纪50年代,国家为提高专家学者的生活工作条件,武康路113号由上海作协分给巴金居住。
从世俗角度,无论地段还是品质,武康路113号无疑是豪宅,却又因为那些沉默的旧物旧情旧时光而显出儒雅、朴实与温暖。见证了一代中国文学巨匠后半生的经历与选择。
在《巴金全集》中,始创于1936年的紫罗兰美发厅被巴老屡屡提及。2021年,消失了20多年的紫罗兰美发厅重回武康大楼底层,位置一如1947年《上海市行号路图录》中的标注。
许多影视作品在武康路周边取景。最出圈的当属《色戒》。王佳芝最终舍不得杀易先生,纠结哽咽地道出“快走”。梧桐叶纷纷扬扬,王佳芝坐在前往福开森路(武康路旧称)的黄包车上,摸着易先生送她的6克拉的粉钻,一脸的释然和解脱。而王佳芝与易先生幽会的房子正是坐落于福开森路上,“孤岛”时期的福开森路是沪西优雅僻静之处。
这一带的食肆酒吧咖啡馆多数小而美,深藏在弄堂或老洋房里,店招十分低调,装修没有金碧辉煌却别具格调,常常是走过狭窄的过道,穿过长长的楼梯,七弯八绕一番后方能坐定,内里别有洞天。如果温度适宜,坐在室外露台上可以感受最上海的风,伸手便能摘到梧桐树叶。这样的小店体量虽不大,眼界却是国际化的,且任何角落都有怀旧大片的既视感。如果是正餐,常常没有菜单,预订时需要给店主一个人均标准。这些店的店主,往往有着丰富且神奇的私人史,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杜撰的,常常涉及名人、政要与海外。
武康大楼底层商户、“凹”字形的大隐书局是离我家最近的实体书店,除了书籍杂志文具之外,还售卖文创产品和季节性美食:武康大楼雪糕。大隐书局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的新书《我在上海等着你》的书店,样书还精心地包了书皮。所谓文化与温度,都在细节间。
这些消费场景,与武康大楼一起,有了考究而恒久的意味。
04
参加过“一战”的匈牙利著名建筑设计师邬达克逃亡到上海时25岁,一文不名,却幸运地赶上了上海建筑营造的黄金时代,他在上海近30年里为魔都设计的单体建筑逾100幢,其中有25个项目被列为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被誉为“改变了上海的男人”。
武康大楼是邬达克在上海设计的第五个建筑。在外形、施工技艺上都能体现邬达克建筑的最高价值。意大利建筑历史学者卢卡彭切里尼认为,邬达克大胆融合了法式、英式、意式和中欧风格进行设计。
上世纪20年代前后,上海建造了一大批现代化公寓。它们依地而建,形状多样,武康大楼依楔状地形而设计,决定了它非同寻常的设计方案,楼身狭长似战舰,属于法国文艺复兴建筑风格的公寓住宅,也是上海最早的外廊式公寓,其在用地布局、户型配置上都对早期的外廊式公寓有进一步的突破。
武康大楼无疑是时髦的,100年前看是如此,我相信100年后也同样如此。对于转角的圆弧形处理妥帖适宜,可谓上海最优雅的转角。其在城市的景观营造、生活方式与趣味的塑造,以及灵活多元的户型配置方面都引领了上海摩登公寓的发展。
武康大楼原名诺曼底公寓,1953年被上海市人民政府接管并更名为武康大楼。外观和内部都华丽坚毅,稳重隽永。且户型灵活,内有单元63套、附屋30余间、电梯3部。单元有1-4室户不等,居室大多朝南,仆佣房和厨房置于北侧。从适合单身人士居住的到能住下一家人的套间都有,这就吸引了许多外国金领来入住。为解决采光和通风,在北面向内还留出两个大型天井。
1930年,武康大楼东侧又建造了砖混结构的五层副楼。可以说,武康大楼的每处门廊、转角、窗楣、石栏都洋溢着古典主义风格。1994年,武康大楼被上海市人民政府列为第二批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
武康大楼当年的住户多为上层外侨,如西门子上海公司经理、有嘉第火油物业公司的销售总代理、美亚保险公司上海办事处经理等外企、洋行管理人员和高级职员。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后,孔祥熙的二小姐孔令伟将大楼买下并入住。
因新华影业和联华影业都在附近,武康大楼的底楼还有咖啡馆等公共空间方便聚会切磋,当年吸引了不少文化界电影界人士在此居住,包括赵丹、王人美、叶浅予、秦怡、孙道临、王文娟、孙叔衡等。抗战爆发后的上海租界成了孤岛,然而一大批左翼文艺家们却将文艺推向繁荣。
武康大楼的住户中还有不少十分有料的二三线名人。他们表面身份是画家作家艺术家,活跃于上海文化界与政商界,实则是奋战在党的隐蔽战线的潜伏者、革命者,在特殊战线上起到特殊的作用,闪耀着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理想主义光芒。
对于武康大楼,一些有了些年资的人心之所想皆是过往,目之所及皆是回忆。武康大楼顶端曾是个卖棒冰雪糕的食品店,而天平路余庆路交叉口的角上,有一爿杂货店,淮海路天平路的转角曾是一家新华书店……
友人说,1995年他拍电影时在武康大楼取景,有一个镜头是演员刘子枫在楼下商店买东西出来,拍到一半时维持秩序的场工开小差,家住武康大楼的孙道临从楼上下来走进了镜头,被场工呵斥。事后朱枫骂了场工一顿:首先不能开小差漏人进来,其次既然孙道临闯进了镜头,就不应该呵斥他,也不动脑筋想想,中国还有比孙道临更大牌的后景群众演员吗?
历经百年,名流如云的武康大楼见证了中国近百年以来的历史巨变和时代进程中不为人知的故事。武康大楼同样也是打开“武康路—安福路”街区名人故居、艺术院团、政要私邸、各国总领事馆、洋房会所等城市历史文脉的索引。这些历史元素和名流的传奇,成了当下与老上海的真实链接。
作为一个功能混合的历史风貌保护区,“武康路—安福路”街区充分兼顾文化原真性的保留和对原住居民生活的保护,形成“可沉浸的街区、可阅读的空间、可留恋的记忆、可珍藏的体验”的全域式景区,去年入选首批国家级旅游休闲街区名单。
05
武康大楼为什么红得很持久?而造型相近、建于1902年的纽约“熨斗大厦”却没人聚集打卡呢?
《人的城市》一书强调了建筑之外的氛围。网红拍照能拍得好看,就有观众愿意买单,其实买的是虚拟空间中的价值,真实空间甚至成了虚拟空间的附加值。
打造网红建筑,重要的是将人从日常生活中剥离开来,营造一种差异性的氛围。武康大楼营造的差异性,是从历史文化中来,又保持了日常生活的连续性。
武康大楼及其周边街区,还原了昔日上海滩的某种氛围和情调,满足了人们对海派典雅生活方式的好奇与想象:格调,文化,阶层,老钱,时髦知识分子风的优雅,与政商密切相关却又隐入日常烟火的神秘。
武康大楼易出片,这是普遍的观感。在社交媒体上,最不缺各路达人教你如何拍摄武康大楼。武康大楼的文创层出不穷,武康大楼冰激凌、武康大楼吐司、“武康清晨”“武康日落”香氛等不断被发明、出圈……当下,比纯粹感官体验更重要的,是能更好地在屏幕上呈现沉浸式场景以及让它迅速传播。有很多还没来打卡的人,并非想体会武康路街区的文化历史底蕴,只想挤入人海,拍一张光影、角度、甚至手持冰激凌都相似的照片。
很欣赏好友说的:对摄影而言,当按下快门,那个影像已死。
移动互联社交媒体发达的时代信息膨胀,大多数人都成了汗流浃背的打字员和摄影师,原本轻松的码字和拍摄因为被围观,被迫承载了不必要的内涵和重任,成了秀场。武康大楼,是他们的背景板,是视觉消费的神器,因为更多的普通人都想被看见、被围观。
难得的是,武康大楼即使如此高浓度地被消费,在我眼中依然有着极端不功利的浪漫和淡然。尽管它一身旧雪,却也春风有度。
万物有灵,武康大楼,一定是个高情商的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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